July 2025

我现在改变了我们的约定,你最好希望我不会再改」: 当SAG-AFTRA杠上达斯·维达时

全球疫情过后,游戏产业仍持续面临大量裁员的后遗症。这些裁员多为了弥补疫情期间因应宅家需求激增而扩编的人力,以及持续膨胀的开发成本。就在这样的时机点上,自然的就一位新的挑战者进入市场,因为疫情完结碰巧也与生成式 AI 开始受到社会大众的关注的时期重合。

生成式 AI 在游戏开发过程中的应用带来了许多熟悉却又独特的争议。一方面,随着生成式 AI 的快速进展,从目前协助程式撰写、美术与音效资产创作的辅助角色,进一步演变为可以取代甚至完全替代人力的可能性,似乎不再只是梦想。如此便可透过加速开发时程与精简团队规模,来降低开发预算中庞大的人事成本。另一方面,玩家对于 AI 在游戏中的应用则普遍持否定态度,普遍怀疑当游戏作为一种艺术形式仍努力在大众中寻求正当时,管理阶层的动机只为追求最大利润而牺牲艺术品质(AI 幻觉问题)与创作价值(AI 只能复制训练时的风格)。近期引起玩家强烈反弹的例子包括:Activision-Blizzard 在《决胜时刻:黑色行动6》中承认使用生成式 AI 制作多人模式的季节性道具,以及 Square-Enix 的《泡泡星人》使用 AI 生成的游戏内音乐封面插图。也因此,目前尚未有任何一款  游戏主打使用生成式 AI 作为主要卖点。

尽管市场对 AI 生成内容持负面看法,因AI 持有在游戏制作领域中可自动化的步骤中可能取代人力的潜力,引发了数多劳工权益团体的关注。继 2023 年与美国编剧工会(WGA)联手对影视产业发动双重罢工后,美国演员工会-美国电视与广播艺人联合会(SAG-AFTRA)这次将矛头指向游戏产业,于 2024 年 7 月 26 日对 Activision-Blizzard、EA、Epic Games、WB Games 等大型游戏公司发起罢工,要求对配音演员与动作捕捉演员在生成式AI崛起的环境下提供更多保障。该次罢工起源于与上述大厂自 2022 年 10 月起便持续进行的谈判,而在 2023 年 9 月谈判破裂后经工会内部投票通过罢工决议。部分诉求可从 SAG-AFTRA 与 AI 配音公司 Replica Studios 在 2024 年 1 月达成的协议中看出,其包括:须事先取得配音员同意、使用目的需透明、复制声音资料需妥善储存、仅允许有限次数免版税使用(之后应比照实体录音支付报酬)、并赋予配音员选择拒绝 AI 复制其声音的权利。

然而,即使这些诉求似乎与消费者对大规模裁员与对 AI 使用之反感的情绪同道,SAG-AFTRA 的罢工仍遭受不少批评。由于参与罢工的工会成员约有 2,600 人,造成多款持续更新与开发中的游戏受到影响。部分角色的语音因罢工而缺席(如《英雄联盟》),或被非工会配音员或海外配音员替代(如中国米哈游旗下的《原神》、《崩坏:星穹铁道》、《绝区零》等)。因此,除了玩家对内容品质下降的不满外,也有批评指出此次罢工反而让游戏公司注意到,市场上仍有大量优秀非工会的英语配音员,导致在未来除了美国大厂以外,其他像前述米哈游等之非美游戏开发商亦然可能对使用美国本地工会配音员的意愿会下降。

此外,此次罢工也导致游戏业界首例因使用AI而遭工会提出不当劳动行为指控的案例。迪士尼之前在2024 年 2 月时宣布以 15 亿美元收购 Epic Games 股权,其透露双方将展开多年合作,结合 Disney 旗下有名作品 与 Unreal Engine 技术共同打造「游戏与娱乐宇宙」,包括让《星际大战》等登场于 Fortnite,并开发更多未来内容。迪士尼执行长 Bob Iger 当时坦言:「此举可能是本公司最大规模进军游戏领域的计画,不但时间点正好,以观众人口来看,看准 Z 世代、α 世代与千禧世代对媒体消费习惯的转变,亦是相当重要的一步…」换言之,迪士尼近来在积极寻找能让它有影响力的作品继续能在孩童及青少年的思想中保有一席之位,特别是像《星际大战》这类的IP其老粉逐渐老化,而客观来说,近年来迪士尼主导的《星际大战》作品尚未能复制当年三部曲的文化影响力。所以,为了宣传其将在 2025 年 5 月 4 日「星际大战日」在 Disney+ 上线的动画影集《星际大战:黑市传说》,迪士尼与 Epic 进行合作于当年 5 月 2 日在 Fortnite 推出以《星际大战》为主题的新赛季。其内容不仅有相关角色、场景与武器出场,还能在玩游戏中在观看上叙动画影集剧集,更有条件触发达斯维达现身。

除了作为敌人登场外,达斯维达也成为玩家可互动的 NPC,而与以往预先编写剧本不同,玩家可自由向他提问,不论是关于 Fortnite、星战宇宙,甚至现实世界的问题,他都会以角色口吻及詹姆斯·厄尔·琼斯的声音作即时回答。詹姆斯·厄尔·琼斯为原版三部曲中及很多其他《星际大战》作品中为维达配音的传奇配音员,但他已于 2024 年逝世。为实现这样的互动体验,Epic 采用两套不同的生成式 AI制作玩家提问的回应及合成詹姆斯·厄尔·琼斯的声音。尽管这「AI维达」仍有不少缺陷,例如部分玩家们很快就找出方式使它像其他网路上的AI聊天机器人一样飙骂脏话与吐出各样的种族歧视言论(随后即被修补),但整体Fortnite玩家对这种仅是在游戏里的有趣且无关输赢的噱头的反应仍尚属正面,并展现出生成式 AI 在传统制作方式下无法实现的其应用潜力,例如再现已故或无法再进行配音的演员声音等。

然而,SAG-AFTRA 并不乐见此「AI维达」。该工会于2025 年 5 月 19 日向美国国家劳资关系委员会(NLRB)对 Epic Games 与当时代表Epic与SAG-AFTRA签署《Fortnite 集体谈判协议》的其子公司 Llama Productions 提出不当劳动行为控诉,指控两者因「未与工会诚信协商,擅自改变工作条件,并使用 AI 生成声音取代工会工作」,违反《美国国家劳资关系法》(NLRA)第 8(a)(1) 与 8(a)(5) 条 (29 U.S.C. §158(a)(1)、§158(a)(5))。换言之,工会主张 Fortnite 中的AI维达配音应属工会会员之工作,即便琼斯已无法参与配音,也应改由历年其他曾配达斯维达的超过 50 位配音员之一担任,并应事前通知工会来协商如何处理此件被AI 取代的工会会员工作的酬劳补偿问题,而非径行使用生成式 AI。

公众对SAG-AFTRA此举评价两极。詹姆斯·厄尔·琼斯本人曾发表其非常支持在未来《星际大战》作品中用AI合成他的声音为达斯维达配音,而且他已于 2022 年就与迪士尼签约,将其声音使用权授权给在迪士尼未来提供 AI 使用。Epic 也在这Fortnite赛季公布了琼斯家族对「AI 维达」支持的声明而表示其对于琼斯家族的感谢。因此,这并非类似其他未经本人同意的 AI 合成案例,而因此大大削弱了外界批评的力度;SAG-AFTRA比较像是试图想从Fortnite赛季分一杯羹,而并非纯粹捍卫其会员之权益,才提起本项指控。SAG-AFTRA似乎也有注意到本案外界观感的问题而特别在声明中澄清其对琼斯家族支持「AI 维达」的态度表示尊重,并「欢迎乐见成员的数位复制版本能流传后世」,但重申此案焦点应为未事前告知工会及与工会诚信协商的违约争议。

尽管此案外界观感似乎较倾向Epic这边,Epic 与 Llama 是否真的因违反与 SAG-AFTRA 签订的《Fortnite 集体谈判协约》而可能被认定构成不公平劳动行为?《NLRA》第 8(a)(1) 条是一项总括性条文,禁止雇主以任何方式干涉、限制或胁迫员工行使其集体活动的权利(例如加入或协助工会、参与集体谈判);而第 8(a)(5) 条则禁止雇主拒绝与员工代表进行谈判。若雇主违反第 8(a) 中的任何一款,即构成对第 8(a)(1) 条的违反,因此,本案中美国国家劳工关系委员会NLRB应主要针对是否Epic 与 Llama的违约行为构成违反第 8(a)(5) 条而进行判定。

《NLRA》第 8(a)(5) 条的争点在于雇主是否就被视为强制性协商议题的事项拒绝与员工代表或工会进行谈判。从法规角度而言,《NLRA》第 8(d) 条规定,「工资、工时与其他雇佣条件」属于雇主有义务与员工代表或工会进行诚信协商的主题,而美国法院对上叙之「其他雇佣条件」之解释向来十分宽广,从员工纪律规则变动等常见易懂的议题,到员工餐厅与自动贩卖机价格(参见《福特汽车公司v. NLRB案》441 U.S. 488 (1979))等较为冷门之雇佣条件。尽管现阶段似乎可将 AI 执行工会员工的工作比拟为一种「转包」行为而主张其属于强制协商事项,目前尚无法院判决明确指出 AI 取代工会工作是否构成第 8(a)(5) 条的强制协商主题,但华盛顿等一些州政府正在或已试图将此概念纳入立法。因此,目前此议题是否构成谈判义务,仍须回归雇主与工会间集体谈判协议的条文内容。就本案而言,鉴于 SAG-AFTRA 在 2023 年与 WGA 罢工期间对 AI 的立场,若 SAG-AFTRA 曾有远见地在团体协约中订明关于使用生成式 AI 取代 Fortnite 中任何工会工作的相关条文,例如将其列为强制协商主题或要求事先通知 SAG-AFTRA的条件,SAG-AFTRA便似乎具备初步证明其主张Epic 与 Llama违反第《NLRA》第 8(a)(5) 条的合理依据。

然而,若参考 Epic 近年来的诉讼纪录,可预期其将会积极抗辩 SAG-AFTRA 所提出的不公平劳动实务指控。其中一個可能的論點是質疑「『AI達斯・維達』的配音是否本身構成工會工作」。如前所述,AI 维达 能和其他生成式 AI 聊天机器人一样即时对玩家提出的任何主题作出回应,但也能同时完全维持角色配音的真实感,使其有别于如 Apple Siri 等仅能以相对下很有限的事先预录音声回应使用者的指令的人声数位助理。Epic 即可主张,在目前的游戏设定下,不可能以一大队人类配音员在录音房接力即时回应玩家方式来复制 AI 维达 的效果,而除非大幅限制 AI 维达 能回应的问题类型,预先录制所有可能的对话内容实际上亦不可行,毕竟那仅会使其变成「邪恶版Siri」,而非 AI 聊天机器人版的达斯・维达。同上,Epic 亦可能同时主张,虽然一般英语对话平均上可能只涉及 2,000 到 4,000 个单字,但也不可能使配音员预先录制所有字词并再重组回答内容,因为其无法涵盖所有玩家可能的《星际大战》专有名词与对话内容,无法保证游戏情境中玩家的各种提问。不过,这也引发一个问题:SAG-AFTRA 是否能会接受由人类配音员预录单字,最后仍透过大型语言模型重组及加工(例如调整语调与语速)成回应此种结果?

尽管 Epic 应有意法律面上奉陪打下去,但因为此案仍有相当谈判空间,双方最终应极有可能在 NLRB 作出裁定前即达成和解。无论最终是否产生具有法律拘束力的结果, Fortnite 本季中的 AI 达斯・维达角色应仍具有凸显生成式 AI 对知名虚构角色重制的潜力与争议的参考价值,也能作为一个「资料点」,反映出在特定时期内,消费者对于 AI 不仅作为开发工具而是直接进入最终创作成果中的接受程度——如前所述,游戏产业迫切需要解决成本、工时与资源需求日益高涨的问题,即使生成式 AI 不太可能成为终极解方,无论玩家社群多少的抵制,其在未来数年内游戏产业领域的使用应仅会继续逐渐成长。

另外应补充说明一点,在对 Epic 提出不公平劳动行为申诉三周后,SAG-AFTRA 于 2025 年 6 月 11 日宣布已初步接受最新版《互动媒体协议》(Interactive Media Agreement),一旦条款完成最终敲定,罢工行动将正式结束。虽然本篇撰拟时该协议条款尚未公开,SAG-AFTRA 的新闻稿对于达成这份三年的新协议给予赞扬,声明其在 AI 使用方面对人类表演者将会提供更完善的保障措施,例如演员的「数位重现(复制)」须取得演员的事先知情同意及给予相应报酬。不过该工会也坦言,鉴于生成式 AI 的进化速度,三年对其而言已是「漫长岁月」,保护力可能届时便已失效,因此后续的协商工作势必得立即展开。

鉴于各界的高度关注,生成式 AI 在电子游戏中的应用预期仍将持续成为热门议题。对那些有志于预测产业趋势的人来说,预定于 2026 年推出的各款游戏或可提供观察样本,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无疑是年中的重磅巨作《侠盗猎车手 V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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